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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大钊《青春》全文
大小:19.68 KB 发布时间: 2022-11-22 17:03:07 ** **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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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下小编为大家整理了李大钊《青春》全文,希望能帮到大家,欢迎阅读参考。

春日载阳, 东风解冻, 远从瀛岛, 反顾祖帮, 肃杀郁塞之象, 一变而为清和明媚之象矣; 冰雪冱寒之天, 一幻而为百卉昭苏之天矣。 每更节序, 辄动怀思,人事万端, 那堪回首, 或则幽闺善怨, 或则骚客工愁。 当兹春雨梨花, 重门深掩,诗人憔悴, 独倚栏杆之际, 登楼四瞩, 则见千条垂柳, 未半才黄, 十里铺青, 遥看有色。 彼幽闲贞静之青春, 携来无限之希望, 无限之兴趣, 飘然贡其柔丽之姿于吾前途辽远之青年之前, 而默许以独享之权利。 嗟吾青年可爱之学子乎, 彼美之青春, 念子之任重而道元也, 子之内美而修能也, 怜子之劳, 爱子之才也, 故而经年一度, 展其怡和之颜, 饯子于长征迈往之途, 冀有以慰子之心也。 纵子为尽瘁于子之高尚之理想, 圣神之使命, 远大之事业, 艰巨之责任, 而夙兴夜寐,不遑启处, 亦当于千忙万迫之中, 偷隙一盼, 霁颜相向, 领彼恋子之殷情, 赠子之韶华, 俾以青年纯洁之躬, 饫尝青春之甘美, 浃浴青春之恩泽, 永续青春之生涯, 致我为青春之我, 我之家庭为青春之家庭, 我之国家为青春之国家, 我之民族为青春之民族。 斯青春之我, 乃不枉于遥遥百千万劫中, 为此一大因缘, 与此多情多爱之青春, 相邂逅于无尽青春中之一部分空间与时间也。

块然一躯, 渺乎微矣, 于此广大悠久之宇宙, 殆犹沧海之一粟耳。 其得永享青春之幸福与否, 当问宇宙自然之青春是否为无尽。 如其有尽, 纵有彭聃之寿,甚且与宇宙齐, 亦奚能许我以常享之福? 如其无尽, 吾人奋其悲壮之精神, 以与无尽之宇宙竞进, 又何不能之有? 而宇宙之果否为无尽, 当问宇宙之有无初终。宇宙果有初乎? 曰, 初乎无也。 果有终乎? 曰, 终乎无也。 初乎无者, 等于无初。终乎无者, 等于无终。 无初无终, 是于空间为无限, 于时间为无极, 质言之, 无而已矣, 此绝对之说也。 若由相对观之, 则宇宙为有进化者。 既有进化, 必有退化。 于是差别之万象万殊生焉。 惟其为万象万殊, 故于全体为个体, 于全生为一生。 个体之积, 如何其广大, 而终于有限。 一生之命, 如何其悠久, 而终于有涯。于是有生即有死, 有盛即有衰, 有阴即有阳, 有否即有泰, 有剥即有复, 有屈即有信, 有消即有长, 有盈即有虚, 有吉即有凶, 有祸即有福, 有青春即有白首,有健壮即有颓老, 质言之有而已矣。庄周有云: “朝菌不知晦朔, 蟪蛄不知春秋。”又云: “小知不如大知, 小年不如大年。 ” 夫晦朔与春秋而果为耶, 何以菌蛄以外之有生, 几经晦朔几历春秋者皆知之, 而菌蛄独不知也? 其果为无耶, 又何以菌蛄虽不知, 而菌蛄以外之有生, 几经晦朔几历春秋者, 皆知之也? 是有无之说,亦至无定矣。 以吾人之知, 小于宇宙自然之知, 其年小于宇宙自然之年, 而欲断空间时间不能超越之宇宙为有为无, 是亦朝菌之晦朔, 蟪蛄之春秋耳。 

秘观宇宙有二相焉。 由佛理言之, 平等与差别也, 空与色也。 由哲理言之, 绝对与相对也。由数理言之, 有与无也。 由“易” 理言之, 周与易也。 周易非以昭代立名, 宋儒罗泌尝论之于“路史” , 而金氏圣叹, 序“离骚经” , 释之尤近精微, 谓“周其体也, 易其用也。 约法而论, 周以常住为义, 易以变易为义。 双约人法, 则周乃圣人之能事, 易乃大千之变易。 大千本无一有, 更立不定, 日新、 日日新、 又日新之谓也。 圣人独能以忧患之心周之, 尘尘刹刹, 无不普遍, 又复尘尘周于刹刹,刹刹周于尘尘, 然后世界自见其易, 圣人时得其常, 故云周易。 ” 仲尼曰: “自其异者视之, 肝胆楚越也; 自其同者视之, 万物皆一也。 ” 此同异之辨也。 东坡曰: “自其变者而观之, 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; 自其不变者而观之, 造物与吾皆无尽藏也。 ” 此变不变之殊也。 其变者青春之进程, 其不变者无尽之青春也。 其异者青春之进程, 其同者无尽之青春也。 其易者青春之进程, 其周者无尽之青春也。 其有者青春之进程, 其无者无尽之青春也。 其相对者青春之进程, 其绝对者无尽之青春也。 其色者差别者青春之进程, 其空者平等者无尽之青春也。 推而言之, 乃至生死、 盛衰、 阴阳、 否泰、 剥复、 屈信、 消长、 盈虚、 吉凶、 祸福、 青春白首、 健壮颓老之轮回反复, 连续流转, 无非青春之进程, 而此无初无终、 无限无极、 无方无体之机轴, 亦即无尽之青春也。 青年锐进之子, 尘尘刹刹, 立于旋转簸扬循环无端之大洪流中, 宜有江流不转之精神, 屹然独立之气魄, 冲荡其潮流, 抵拒其势力, 以其不变应其变, 以其同操其异, 以其周执其易, 以其无持其有, 以其绝对统其相对, 以其空驭其色, 以其平等律其差别, 故能以宇宙之生涯为自我之生涯, 以宇宙之青春为自我之青春。 宇宙无尽, 即青春无尽, 即自我无尽。 此之精神, 即生死肉骨、 回天再造之精神也。 此之气魄, 即慷慨悲壮、 拔山盖世之气魄也。 惟真知爱青春者, 乃能识宇宙有无尽之青春。 惟真能识宇宙有无尽之青春者, 乃能具此种精神与气魄。 惟真有此种精神与气魄者, 乃能永享宇宙无尽之青春。

一成一毁者, 天之道也。 一阴一阳者, 易之道也。 唐生维廉与铁特二家, 邃研物理, 知天地必有终极, 盖天之行也以其动, 其动也以不均, 犹水之有高下而后流也。 今太阳本热常耗, 以慧星来往度之递差, 知地外有最轻之罔气, 为能阻物, 既能阻物, 斯能耗热耗力。 故大宇积热力, 每散趋均平, 及其均平, 天地乃毁。 天地且有时而毁, 况其间所包蕴之万物乎? 漫云天地, 究何所指, 殊嫌茫漠,征实言之, 有若地球。 地球之有生命, 已为地质学家所明证, 惟今日之地球, 为儿童地球乎? 青年地球乎? 丁壮地球乎? 抑白首地球乎? 此实未答之问也。 

苟犹在儿童或青年之期, 前途自足乐观, 游优乐土, 来日方长, 人生趣味益以浓厚,神志益以飞舞; 即在丁壮之年, 亦属元神盛涌, 血气畅发之期, 奋志前行, 亦当勿懈; 独至地球之寿, 已臻白发之颓龄, 则栖息其上之吾人, 夜夜仰见死气沉沉之月球, 徒借曜灵之末光, 以示伤心之颜色于人寰, 若以警告地球之终有死期也者, 言念及此, 能勿愀然。 虽然, 地球即成白首, 吾人尚在青春, 以吾人之青春,柔化地球之白首, 虽老犹未老也。 是则地球一日存在, 即吾人之青春一日存在。吾人之青春一日存在, 即地球之青春一日存在。 吾人在现在一刹那之地球, 即有现在一刹那之青春, 即当尽现在一刹那对于地球之责任。 虽明知未来一刹那之地球必毁, 当知未来一刹那之青春不毁, 未来一刹那之地球, 虽非现在一刹那之地球, 而未来一刹那之青春, 犹是现在一刹那之青春。 

未来一刹那之我, 仍有对于未来一刹那之地球之责任。 庸得以虞地球形体之幻灭, 而猥为沮丧哉!复次, 生于地球上之人类, 其犹在青春乎, 抑已臻白首乎? 将来衰亡之顷,究与地球同时自然死灭乎, 抑因地球温度激变, 突与动植物共死灭乎? 其或先兹事变, 如个人若民族之死灭乎? 斯亦难决之题也。 生物学者之言曰: 人类之生活,反乎自然之生活也。 自妇人畏葸, 抱子而奔, 始学立行, 胸部暴露, 必须被物以求遮卫, 而人类遂有衣裳; 又以播迁转徙, 所携食物, 易于腐败, 而人类遂有火食。 有衣裳而人类失其毛发矣, 有火食而人类失其胃肠矣。 其趋文明也日进, 其背自然也日遐, 浸假有舟车电汽, 而人类丧其手足矣。 有望远镜德律风等, 而人类丧其耳目矣。 他如有书报传译之速, 文明利器之普, 而人类亡其脑力。 有机关枪四十二珊之炮, 而人类弱其战能。 

有分工合作之都市生活, 歌舞楼台之繁华景象, 而人类增其新病。 凡此种种, 人类所以日向灭种之途者, 若决江河, 奔流莫遏, 长此不已, 劫焉可逃! 此辈学者所由大声疾呼, 布兹(马戒) 世听闻之噩耗,而冀以谋挽救之方也。 宗教信士则从而反之, 谓宇宙一切皆为神造, 维护之任神自当之, 吾人智能薄弱, 惟托庇于神而能免于罪恶灾厄也。 如生物家言, 是为蔑夷神之功德, 影响所及, 将驱人类入于悲观之途, 圣智且尚无灵, 人工又胡能阏,惟有瞑心自放, 居于下流, 荒亡日久, 将为人心世道之忧矣。 末俗浇漓, 未始非为此说者阶之厉也。 吾人宜坚信上帝有全知全能, 虔心奉祷, 罪患如山, 亦能免矣。 由前之说, 固易流于悲观, 而其足以警觉世人, 俾知谋矫正背乎自然之生活,此其所长也。 由后之说, 虽足以坚人信仰之力, 俾其灵魂得优游于永生之天国,而其过崇神力, 轻蔑本能, 并以讳蔽科学之实际, 乃其所短也。 吾人于此, 宜如宗教信士之信仰上帝者信人类有无尽之青春, 更宜悚然于生物学者之旨, 以深自警惕, 力图于背逆自然生活之中, 而能依人为之工夫, 致其背逆自然之生活, 无异于顺适自然之生活。 斯则人类之寿, 虽在耄耋之年, 而吾人苟奋自我之欲能,又何不可返于无尽青春之域, 而奏起死回生之功也。

人类之成一民族一国家者, 亦各有其生命焉。 有青春之民族, 斯有白首之民族, 有青春之国家, 斯有白首之国家。 吾之民族若国家, 果为青春之民族、 青春之国家欤, 抑为白首之民族、 白首之国家欤? 苟已成白首之民族、 白首之国家焉,吾辈青年之谋所以致之回春为之再造者, 又应以何等信力与愿力从事, 而克以著效? 此则系乎青年之自觉何如耳。 异族之觇吾国者, 辄曰: 支那者老大之邦也。支那之民族, 濒灭之民族也。 支那之国家, 待亡之国家也。 洪荒而后, 民族若国家之递兴递亡者, 然其不可纪矣。 粤稽西史, 罗马、 巴比伦之盛时, 丰功伟烈,彪著寰宇, 曾几何时, 一代声华, 都成尘土矣。 祗今屈指, 欧土名邦, 若意大利,若法兰西, 若西班牙, 若葡萄牙, 若和兰, 若比利时, 若丹马, 若瑞典, 若那威,乃至若英吉利, 罔不有积尘之历史, 以重累其国家若民族之生命。 回溯往祀, 是等国族, 固皆尝有其青春之期, 以其畅盛之生命, 展其特殊之天才。 

而今已矣,声华渐落, 躯壳空存, 纷纷者皆成文明史上之过客矣。 其校新者, 惟德意志与勃牙利, 此次战血洪涛中, 又为其生命力之所注, 勃然暴发, 以挥展其天才矣。 由历史考之, 新兴之国族与陈腐之国族遇, 陈腐者必败; 朝气横溢之生命力与死灰沉滞之生命力遇, 死灰沉滞者必败; 青春之国民与白首之国民遇, 白首者必败,此殆天演公例, 莫或能逃者也。 支那自黄帝以降, 赫赫然树独立之帜于亚东大陆者, 四千八百余年于兹矣。 历世久远, 纵观横览, 罕有其伦。 稽其民族青春之期,远在有周之世, 典章文物, 灿然大备, 过此以往, 渐向衰歇之运, 然犹浸衰浸微,扬其余辉。 以至于今日者, 得不谓为其民族之光欤? 夫人寿之永, 不过百年, 民族之命, 垂五千载, 斯亦寿之至也 印度为生释迦而兴, 故自释迦生而印度死;犹太为生耶稣而立, 故自耶稣生而犹太亡; 支那为生孔子而建, 故自孔子生而支那衰, 陵夷至于今日, 残骸枯骨, 满目(黑奄) 然, 民族之精英, 澌灭尽矣, 而欲不亡, 庸可得乎? 吾青年之骤闻斯言者, 未有不变色裂眦, 怒其侮我之甚也。 

然, 勿怒也。 吾之国族, 已阅长久之历史, 而此长久之历史, 积尘重压, 以桎梏其生命而臻于衰敝者, 又宁容讳? 然而吾族青年所当信誓旦旦, 以昭示于世者,不在龈龈辩证白首中国之不死, 乃在汲汲孕育青春中国之再生。 吾族今后之能否立足于世界, 不在白首中国之苟延残喘, 而在青春中国之投胎复活。 盖尝闻之,生命者, 死与再生之连续也。 今后人类之问题, 民族之问题, 非苟生残存之问题,乃复活更生、 回春再造之问题也。 与吾并称为老大帝国之土耳其, 则青年之政治运动, 屡试不一试焉。 巴尔干诸邦, 则各谋离土自立, 而为民族之运动, 兵连祸结, 干戈频兴, 卒以酿今兹世界之大变焉。 遥望喜马拉亚山之巅, 恍见印度革命之烽烟一缕, 引而弥长, 是亦欲回其民族之青春也。 吾华自辛亥首义, 癸丑之役继之, 喘息未安, 风尘(氵 项) 洞, 又复倾动九服, 是亦欲再造其神州也。 而在是等国族, 凡以冲决历史之桎梏, 涤荡历史之积秽, 新造民族之生命, 挽回民族之青春者, 固莫不惟其青年是望矣。 建国伊始, 肇锡嘉名, 实维中华。 中华之义,果何居乎? 中者, 宅中位正之谓也。 吾辈青年之大任, 不仅以于空间能致中华为天下之中而遂足, 并当于时间而谛时中之旨也。 旷观世界之历史, 古往今来, 变迁何极! 吾人当于今岁之青春, 画为中点, 中以前之历史, 不过如进化论仅于考究太阳地球动植各物乃至人类之如何发生、 如何进化者, 以纪人类民族国家之如何发生、 如何进化也。 中以后之历史, 则以是为古代史之职, 而别以纪人类民族国家之更生回春为其中心之的也。 中以前之历史, 封闭之历史, 焚毁之历史, 葬诸坟墓之历史也。 

中以后之历史, 洁白之历史, 新装之历史, 待施绚绘之历史也。中以前之历史, 白首之历史, 陈死人之历史也。 中以后之历史, 青春之历史, 活青年之历史也。 青年乎! 其以中立不倚之精神, 肩兹砥柱中流之责任, 即由今年今春之今日今刹那为时中之起点, 取世界一切白首之历史, 一火而摧焚之, 而专以发挥青春中华之中, 缀其一生之美于中以后历史之首页, 为其职志, 而勿逡巡不前。 华者, 文明开敷之谓也, 华与实相为轮回, 即开敷与废落相为嬗代。 白首中华者, 青春中华本以胚孕之实也。 青春中华者, 白首中华托以再生之华也。 白首中华者, 渐即废落之中华也。 青春中华者, 方复开敷之中华也。 有渐即废落之中华, 所以有方复开敷之中华。 

有前之废落以供今之开敷, 斯有后之开敷以续今之废落, 即废落, 即开敷, 即开敷, 即废落, 终竟如是废落, 终竟如是开敷。 宇宙有无尽之青春, 斯宇宙有不落之华, 而栽之、 培之、 灌之、 溉之、 赏玩之、 享爱之者, 舍青春中华之青年, 更谁为归矣? 青年乎, 勿徒发愿, 愿春常在华常好也, 愿华常得青春, 青春常在于华也。 宜有即华不得青春, 青春不在于华, 亦必奋其回春再造之努力, 使废落者复为开敷, 开敷者终不废落, 使华不能不得青春,青春不能不在于华之决心也。 抑吾闻之化学家焉, 土质虽腴, 肥料虽多, 耕种数载, 地力必耗, 砂土硬化, 无能免也, 将欲柔融之, 俾再反于丰穰, 惟有一种草木为能致之, 为其能由空中吸收窒素肥料, 注入土中而沃润之也。 神州赤县, 古称天府, 胡以至今徒有万木秋声、 萧萧落叶之悲, 昔时繁华之盛, 荒凉废落至于此极也! 毋亦无此种草木为之交柔和润之耳。 青年之于社会, 殆犹此种草木之于田也。 从此广植根蒂, 深固不可复, 不数年间, 将见青春中华之参天蓊郁,错节盘根, 树于世界, 而神州之域, 还其丰穰, 复其膏腴矣。 则谓此菁菁茁茁之青年, 即此方复开敷之青春中华可也。

顾人之生也, 苟不能窥见宇宙有无尽之青春, 则自呱呱堕地, 迄于老死, 觉其间之春光, 迅于电波石火, 不可淹留, 浮生若梦, 直菌鹤马蜩之过乎前耳。 是以川上尼父, 有逝者如斯之嗟, 湘水灵均, 兴春秋代序之感。 其他风骚雅士, 或秉烛夜游, 勤事劳人, 或重惜分寸。 

而一代帝王, 一时豪富, 当其垂暮之年, 绝诀之际, 贪恋幸福, 不忍离舍, 每为咨嗟太息, 尽其权力黄金之用, 无能永一瞬之天年, 而重留遗憾于长生之无术焉。 秦政并吞八荒, 统制四海, 固一世之雄也,晚年畏死, 遍遣羽客, 搜觅神仙, 求不老之药, 卒未能获, 一旦魂断, 宫车晚出。汉武穷兵, 蛮荒慑伏, 汉代之英主也, 暮年永叹, 空有“欢乐极矣哀情多, 少壮几时老奈何” 之慨。 最近美国富豪某, 以毕生之奋斗, 博得 式之王冠, 衰病相催, 濒于老死, 则抚枕而叹曰: “苟能延一月之命, 报以千万金弗惜也。 ” 然是又安可得哉? 夫人之生也有限, 其欲也无穷, 以无穷之欲, 逐有限之生, 坐令似水年华, 滔滔东去, 红颜难再, 白发空悲, 其殆人之无奈无何者欤! 

涉念及此,灰肠断气, 灰世之思, 油然而生。 贤者仁智俱穷, 不肖者流连忘返, 而人生之蕲向荒矣, 是又岂青年之所宜出哉? 人生兹世, 更无一刹那不在青春, 为其居无尽青春之一部, 为无尽青春之过程也。 顾青年之人, 或不得常享青春之乐者, 以其有黄金权力一切烦忧苦恼机械生活, 为青春之累耳。 谚云: “百金买骏马, 千金买美人, 万金买爵禄, 何处买青春? ” 岂惟无处购买, 邓氏铜山, 郭家金穴, 愈有以障青春之路俾无由达于其境也。 罗马亚布达尔曼帝, 位在皇极, 富有四海,不可谓不尊矣, 临终语其近侍, 谓四十年间, 真感愉快者, 仅有三日。 权力之不足福人, 以视黄金, 又无差等。 而以四十年之青春, 娱心不过三日, 悼心悔憾,宁有穷耶? 

夫青年安心立命之所, 乃在循今日主义以进, 以吾人之生, 洵如卡莱尔所云, 特为时间所执之无限而已。 无限现而为我, 乃为现在, 非为过去与将来也。 苟了现在, 即了无限矣。 昔者圣叹作诗, 有“何处谁人玉笛声” 之句。 释弓年小, 窃以玉字为未安, 而质之圣叹。 圣叹则曰: “彼若说‘我所吹本是铁笛,汝何得用作玉笛’ 。 我便云: ‘我已用作玉笛, 汝何得更吹铁笛? ’ 天生我才,岂为汝铁笛作奴儿婢子来耶? ” 夫铁字与玉字, 有何不可通融更易之处。 圣叹顾与之争一字之短长而不惮烦者, 亦欲与之争我之现在耳。 诗人拜轮, 放浪不羁,时人诋之, 谓于来世必当酷受地狱之苦。 拜轮答曰: “基督教徒自苦于现世, 而欲祈福于来世。 非基督教徒, 则于现世旷逸自遣, 来世之苦, 非所辞也。 ” 二者相校, 但有先后之别, 安有分量之差。 拜轮此言, 固甚矫激, 且寓风刺之旨。 以余观之, 现世有现世之乐, 来世有来世之乐。 现世有现世之青春, 来世有来世之青春。 为贪来世之乐与青春, 而迟吾现世之乐与青春, 固所不许。 

而为贪现世之乐与青春, 遽弃吾来世之乐与青春, 亦所弗应也。 人生求乐, 何所不可, 亦何必妄分先后, 区异今来也? 耶曼孙曰: “尔若爱千古, 当利用现在。 昨日不能呼还,明日尚未确实。 尔能确有把握者, 惟有今日。 今日之一日, 适当明晨之二日。 ”斯言足发吾人之深省矣。 盖现在者吾人青春中之青春也。 青春作伴以还于大漠之乡 , 无如而不自得, 更何烦忧之有焉。 烦忧既解, 恐怖奚为? 耶比古达士曰: “贫不足恐, 流窜不足恐, 囹圄不足恐, 最可恐者, 恐怖其物也。 ” 美之政雄罗斯福氏, 解政之后, 游猎荒山, 奋其(钅 夷) 腕, 以与虎豹熊罴相搏战。 一日猎白熊,险遭吞噬, 自传其事, 谓为不以恐怖误其稍纵即逝之机之效, 始获免焉。 于以知恐怖为物, 决不能拯人于危。 苟其明日将有大祸临于吾躬, 无论如何恐怖, 明日之祸万不能因是而减其豪末。 而今日之我, 则因是而大损其气力, 俾不足以御明日之祸而与之抗也。 艰虞万难之境, 横于吾前, 吾惟有我、 有我之现在而足恃。

堂堂七尺之躯, 徘徊回顾, 前不见古人, 后不见来者, 惟有昂头阔步, 独往独来,何待他人之援手, 始以遂其生者, 更胡为乎念天地之悠悠, 独怆然而涕下哉? 惟足为累于我之现在及现在之我者, 机械生活之重荷, 与过去历史之积尘, 殆有同一之力焉。 今人之赴利禄之途也, 如蚁之就膻, 蛾之投火, 究其所企, 克致志得意满之果, 而营营扰扰, 已逾半生, 以孑然之身, 强负黄金与权势之重荷以趋,几何不为所重压而僵毙耶? 盖其优于权富即其短于青春者也。 耶经有云: “富人之欲入天国, 犹之骆驼欲潜身于针孔。 ” 此以喻重荷之与青春不并存也。 

总之,青年之自觉, 一在冲决过去历史之网罗, 破坏陈腐学说之囹圄, 勿令僵尸枯骨,束缚现在活泼泼地之我, 进而纵现在青春之我, 扑杀过去青春之我, 促今日青春之我, 禅让明日青春之我。 一在脱绝浮世虚伪之机械生活, 以特立独行之我, 立于行健不息之大机轴。 祖裼裸裎, 去来无(四卦) , 全其优美高尚之天, 不仅以今日青春之我, 追杀今日白首之我, 并宜以今日青春之我, 豫杀来日白首之我, 此固人生唯一之蕲向, 青年唯一之责任也矣。 拉凯尔曰: “长保青春, 为人生无上之幸福, 尔欲享兹幸福, 当死于少年之中。 ” 吾愿吾亲爱之青年, 生于青春死于青春, 生于少年死于少年也。 德国史家孟孙氏, 评骘锡札曰: “彼由青春之杯,饮人生之水, 并泡沫而干之。 ” 吾愿吾亲爱之青年, 擎此夜光之杯, 举人生之醍醐浆液, 一饮而干也。 人能如是, 方为不役于物, 物莫之伤。 大浸稽天而不溺,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, 是其尘垢(米比) 糠, 将犹陶铸尧、 舜。 自我之青春,何能以外界之变动而改易, 历史上残骸枯骨之灰, 又何能塞蔽青年之聪明也哉?

市南宜僚见鲁侯, 鲁侯有忧色, 市南子乃示以去累除忧之道, 有曰, “吾愿君去国捐俗, 与道相辅而行。 ” 君曰: “彼其道远而险, 又有江山, 我无舟车, 奈何? ”市南子曰: “君无形倨, 无留居, 以为舟车。 ” 君曰: “彼其道幽远而无人, 吾谁与为邻? 吾无粮, 我无食, 安得而至焉? ” 市南子曰: “少君之费, 寡君之欲,虽无粮而乃足, 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, 望之而不见其崖, 愈往而不知其所穷, 送君者将自崖而反, 君自此远矣。 ” 此其谓道, 殆即达于青春之大道。 青年循蹈乎此, 本其理性, 加以努力, 进前而勿顾后, 背黑暗而向光明, 为世界进文明, 为人类造幸福, 以青春之我, 创建青春之家庭, 青春之国家, 青春之民族, 青春之人类, 青春之地球, 青春之宇宙, 资以乐其无涯之生。 乘风破浪, 迢迢乎远矣,复何无计留春望尘莫及之忧哉? 吾文至此, 已嫌冗赘, 请诵漆园之语, 以终斯篇。

李大钊《青春》全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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